以延边为原点,张律的电影谱系铺展至整个东亚地图。从《重庆》《豆满江》到《庆州》《福冈》,在横跨中、朝、韩、日各国的创作历程中,观众不仅跟随其视野一路漫游,亦对他一再描绘的时空景致念念不已。
空间,是承载张律电影叙事的核心所在;漂泊感,则是贯穿其视听语言的潜层基调。《11岁》里被同龄人抛弃的男孩,《芒种》里遭受性别与民族双重暴力的母子,《春梦》《咏鹅》里缠绕于多角恋爱的性情男女,无不依托不甚经意的镜头,提示现实世界的变与不变。
游移常指向不稳定,但张律的灵感向来稳扎进生活自身。他花大量篇幅描摹氛围与环境,故事淡出,隐匿成背景;然而所有的人物、记忆与想象,必脱胎于真实日常,每一次拆解与联想,都在借影像之力道化“虚”为“实”。
去国十年,张律辞去韩国延世大学教职,首度回归华语影坛。在新作《漫长的告白》(原名《柳川》)里,一个个散漫、随性又不失风趣的人物悉数浮现。他们游走于柳川、北京与伦敦,追忆往事,浮想夙愿,地域和语言看似毫无限制,可人与人之间分明横亘着一层隔膜。
年少时,立冬(张鲁一 饰)为了阿川(倪妮 饰)“再也不说北京话”,时隔二十年再见,他仍立刻听得出她“口音变了,声音没变”;立春(辛柏青
饰)总笑话弟弟心思飘忽,转过身也恍如梦游“有这回事儿吗,我怎么不记得”;中山大树(池松壮亮 饰)对女儿犯下的错,居酒屋老妪(中野良子 饰)不为人知的过去,似一条条绵密的暗线,织就远超两个小时之外的时空之网。
每个人都长情,忘不了人生中的悔和憾;每个人也决绝,记不住日常里的纷繁芜杂。在张律的镜头底下,人的复杂多义不以机巧的情节取胜,而扎实地沉入人与人、人与梦交织的褶皱之中,好像柳川回旋的水道,舒缓流畅之间,自有暗流汹涌。
此次张律导演担任第十六届FIRST青年电影展训练营年度导师,并在影展期间举办《漫长的告白》放映活动,花生剧本有幸专访张律导演,一探导演埋伏在影片背后的创作脉络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花生剧本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《漫长的告白》剧情似曾相识,是对前作《福冈》的延续吗?筹备阶段,从没这样想过。《福冈》是《福冈》,《柳川》是《柳川》,一个是在福冈县的福冈市拍的,一个是在福冈县的柳川市拍的。两部影片可能有相似之处,毕竟两个地方离得很近,城市气质、人文环境都相差不大。电影像导演的说话方式,改变不会太大。如果连着看了一个导演的几部片子,观众可能会感觉到延续,可导演在创作阶段对此是无意识的。你曾说自己“最不写剧本的”,《漫长的告白》前期是否写过剧本?之前小制作电影如《福冈》,有个梗概、大纲,几位演员愿意帮忙,十来天拍完就行。《漫长的告白》制作环境则不同,虽然技术团队仍延续韩国班底,但要走国内的制作流程,请不熟识的演员,所以需要提前给出大致文本。但在《漫长的告白》片场,演员进入具体空间后,可以脱开剧本,再行发挥。这种拍摄方式才有意思。完全遵循一个写好的剧本,整个剧组每天会很累,而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去寻找,大家根本不会想到累不累。好像演员们也挺喜欢这种方式。我教书的时候,对学生的剧本也很挑剔的。(笑)好的电影剧作一定非常严谨,但总的方向要保持开放。如果每个节点都设置桥段,全部一环扣一环,那太可怕了。论起文本,整部电影拍摄完成,才是最终的文本。前期的剧本,最多是房子的图纸,是施工的路线图。因人而异,因电影而异,重要性占比随时在变。拍完电影会发现,最初文本的影子肯定还在,因为我必须根据那个空间来画路线图。在韩国时,我会先给演员们打电话,问几位有没有时间,能不能凑到一起,定了演员才会开始写梗概和大纲,片场口头说说就开拍了。到了国内,工作方法不太一样。《漫长的告白》给我一种新经验,先写剧本,后找演员。因为我已经十多年没在国内拍过片,没机会认识很多国内的演员。剧本里,只是写了在柳川那个空间里,有来自北京的两兄弟,还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叫阿川的姑娘。兄弟俩都是北京人,但其中一个不说北京话。演员都是制片人、朋友介绍来的。制片人给我看了倪妮的照片,以及她演过的一些电影、电视剧片段。我之前看过《金陵十三钗》,对倪妮印象非常好,但也没想过合作。这次制片人联系上她,我们第一次见面,只聊了二三十分钟,我觉得阿川就是她了。我说那咱们就做呗,她说没问题,轻描淡写地定下来了。两兄弟都需要北京籍,挺难找的。我的朋友杨瑾导演的太太也是片中演员,王佳佳,她介绍了张鲁一,张鲁一又介绍了辛柏青。我觉得他俩都很好,做兄弟感觉也对,他们也有意愿合作,于是就成了。
去年金鸡影展映后环节,你分别用几个词形容了三位主演在片场的感觉,倪妮是“洒脱、帅气、王者风范”,张鲁一是“哀愁、美丽、静水流深”,辛柏青是“妖娆、风情万种”。他们似乎不是刻板意义上的男人或者女人,颇有彼此交融的气质,这是你选择演员时看重的特质吗?我觉得现在世界出现很大的问题,严格地区分男人、女人,人与人的分裂就是从这儿开始的。我选演员,只要足够有“人”味儿就行。我不会去区分男人一定要怎么样,女人一定要怎么样,那些分别会限制想象力。片中的女性人物,如阿川、居酒屋老妪,似乎与男性纠葛不清;男性人物,如立冬、立春,又似乎散漫任性。这样的人物形象容易招致非议,在塑造角色时,你如何设想?我在塑造人物时,不会从概念出发,而是从自己的年代经验、生活经历里寻找细节。世上真的存在对男性、对女性的标准看法吗?要是存在,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早就消除了,屏障早就打通了。男性和女性之间永远有一种博弈,旧的观念会慢慢瓦解,新的观念会慢慢成型,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混在一起,大家要不断面对新的问题。拍完就不用再想这些问题了,留给观众和评论家吧。我觉得创作者还得从生活感受出发,宁可被骂,也不要去追求标准答案。除了三位中国演员,片中还请到几位日本演员。如何与日本演员建立信任感?日本演员在自己熟悉的生活和语言环境里拍戏,比我们更踏实。民宿老板中山大树的扮演者池松壮亮,本身是福冈县人,所以他的情感、行为方式都恰到好处。中野良子扮演的居酒屋老妪,则没有特别明显的地域属性,大家不知道她从哪儿来,也没有呈现典型的居酒屋老板娘形象。现实生活里也一样,有人长得很做某种职业的人,其实并没做过那份工作。我在东京见到池松壮亮,发觉他身上有很独特的气质,既专注又飘忽不定,混在一起,一下子就喜欢上了。见面后我们没怎么聊电影,只是聊些日常事物。我很喜欢他说话、做事的节奏,两个人看待事情的想法比较接近,他又愿意帮忙,就这样开始合作。中野良子是我青年时期就开始喜欢的偶像,当然想一起合作。制片人找她,她很愿意,就直接来了片场。我的偶像梦实现了。(笑)和演员建立信任感,其实不分日本人、中国人、韩国人、英国人。让一位演员进入一个特定的空间,演一个特定的人,呈现一种特定的情感,他的身体是不是舒服,这是能不能建立信任感的关键。一旦发现演员情绪不对,我就会警觉,一定是空间或导演出问题了。演员是非常敏感的一群人,完全用身体进行感受和反应。当导演的调度是准确的,指令是让他舒服的,演员会无条件地信任导演,直接用脚投票的。(笑)对演员身体的感知,准确指令的下达,有没有什么技巧?没有技巧,还是“人”的事情。从一个人的坐姿、喜欢的座位、走路的样子,就能看出他的性格。每个人都有自己说不清楚的地方,但就是能表现出来。《漫长的告白》里有很多模糊暧昧的情感,无法用语言传达。作为导演,如何把这种情感解释给演员,帮助他们表现出来?演员也是普通人,只要是人,情感都是暧昧的。只是我们愿意展现出很清晰的那一面,但那是给外人看的,不是我们真的感受。让演员表现暧昧的感受,他们也会感到舒服。否则只有很直白的“你爱我我爱你”,最后拍出来就会显得假。文本里只有一个基本方向,具体需要在片场观察,结合实际的演员状态,再去塑造人物,包括说话的语气、行动的感觉等等。很多大段台词是现场的即兴发挥。比如张鲁一、辛柏青扮演的兄弟俩喝酒时,中野良子扮演的居酒屋老妇人和他们的对话,就是拍到一半,我跟美术部要来两杯酒,让语言不通的两组演员自由对话,我在旁边一边观察,一边临时写台词。我用中文写出来,还要请日本制片为中野良子翻译成日语,很多微妙的地方可能跟我写的有出入。比如倪妮和中野良子那段对话,“女人和大地一样”那句是我写的,“活得像玫瑰一样绚烂”是中野良子自己加的。我没法判断,只能问日本制片,她有没有表达我的意思?日本制片说她自己加了几句话,加得挺好的,于是就保留下来了。电影真得靠共同创作,演员的作用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。
你之前的电影里也常出现来自不同国度、语言不通的人,彼此却能无障碍交流。我从小在吉林延边的朝鲜族聚居区长大,成长过程里经常见到“鸡”跟“鸭”的对话。我妈妈16岁就从韩国来到中国,到了80多岁去世时,还说不明白汉语。类似的情况在我们那里很常见,常有汉族老头碰见朝鲜族老太太,鸡同鸭讲,笑话百出。全球化背景下,多语言环境更加普遍,到处都有不同语种的人在一起生活,用“鸡”和“鸭”的方式交流。当语言完全失效,人的情感还流不流动?当然流动,甚至可能比语言互通的时候,流动得更顺畅。很多时候,问题恰恰出在交流双方都太懂这门语言,可是采取的说话方式不一样,关注的角度不一样,逗号点的地方不一样,误解就产生了。没有语言、安静下来,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交流可能更趋近本质。爱情关系往往也发生在不说话的时候。语言是为了便于人际沟通才出现的文明,但它又常常反过来统治人们的思维,对交流造成障碍。当语言变得过于冗杂、过于强大的时候,就得找个办法突破它。片中的阿川也是,虽然身在日本,却不大说日语,好像不愿意完全融入所处的环境。在多语言环境里,确实有人没那么在乎主流的话语体系。阿川仅仅在日本待了半年,也没想留在柳川,只是发现一个和自己名字相同的地方,出于好奇,短暂居留而已。而且她的性格有点随遇而安,对爱情的态度也是一样,整个人都是飘逸的感觉,所以她虽然在日本,却不大说日语。反而是立冬,在北京学过两年日语,居然可以带着哥哥去日本旅行。片中人物身上都有一种孤独的气质,尤其是立冬,性格和哥哥立春截然相反,比较忧郁、淡漠。为什么会对这类人投以关注?孤独不是好与坏的问题,而是生活的常态。所谓的狂欢、充实、愤怒、暴力,都是孤独之后的衍生状态,人真正的底色都是孤独。看上去闷闷的孤独的孩子,总是会吸引人的关注,促使我猜想他脑子里的想法、他和旁人的关系。这类人物为创作提供的余地更大。
阿川、立冬、立春似乎随时都可以离开,民宿老板中山大树也经常突然出现、突然消失。他们好像不太在意某一个具体的地方,不太在意多么日常地生活。人物状态的灵感来自哪里?我们都遇到过突然冒出来、又突然消失的人,在小地方这样的现象更普遍。可能让人觉得有点梦幻,但生活中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由梦幻组成的。我们总会带有很多偏见,区分这个是实的,那个是虚的。其实都是混在一起的,这就是人们的日常状态。教室里上课的小孩,看起来人实实在在坐在那里,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。长大了也一样,两个人面对面说着话,脑子里却在想着另外一回事。但我们总会把自己打扮成特理性的一群动物,不敢拆穿彼此。把假装的东西去掉之后,真实的节奏就出来了。过去,人只能在一个固定的农村、县城里生活,从出生、学习到工作、结婚,变化不大,但仍然有那种放弃既定生活,非要出门当海员的人。大家都有向往远方的心。过去有漂泊感的人是少数,全球化以后,每个人都是漂泊者,每个角落都有异乡人。我的心情也是一样,于是就按照那种共通的情感去拍。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小说家,我读过他写的《远山淡影》等一系列作品,很喜欢。电影里,中山大树从英国留学回来。在伦敦留学期间,他会读什么样的书?在柳川家里,会放什么样的书?只要是从伦敦回来的读书的人,一定会读石黑一雄。阿川跟中山大树在伦敦时是朋友,我就在电影里开了个玩笑,假设两个人都见过石黑一雄。立冬也是很喜欢文艺、很喜欢读小说的人,他读石黑一雄也很顺理成章。一个得过诺奖的大作家,好像离普通人很远,其实很近,他也是一个普通的漂泊的人,“扯”到一起,完全不违和。石黑一雄玩过乐队,又让我想到小野洋子和列侬。柳川当地划船的艄公会说一些导游词,跟游客介绍“柳川是小野洋子的老家,列侬是我们的女婿”,我就放到电影里了。电影最后还出现一个弹着吉他cosplay小野洋子的人,日常生活里也有,很好玩的。列侬、小野洋子的爱情、音乐、行为艺术、反战的态度影响过太多人,两三代都不止,生活中有很多人视他们为偶像。电影里所谓的设定都来自日常生活。大家都说我的电影“虚”,实际上是非常“实”的,甚至过于“实”了。(笑)列侬和小野洋子的爱情很浓烈,带有传奇色彩,跟《漫长的告白》里舒缓、平淡的感情形成反差,这种设定是有意为之吗?不是刻意的。列侬和小野洋子的爱情故事也来自普通的日常生活,只不过偶然演变成传奇,又在无数人口中加工成现在的样子。他们的爱情和我们普罗大众沉默的生活有没有精神上的一致性?肯定有。我更愿意剥开他们的爱情传奇,展现他们的日常生活。影片的主题曲《秋柳》很独特,也很贴合人物气质,这首歌是怎么找到的?这部电影的音乐指导小河是我的好朋友,他发新歌时常常会找一帮朋友去家里聚会。《秋柳》是他正在做的“寻谣计划”其中一首,一说由李叔同填词,很像《送别》的感觉。歌词里表达的情绪和柳川这个地方的质感、和阿川这个人物的气质都很接近,正好也讲柳树,我就跟小河说,这首歌你得给我,就这么抢来的。(笑)无论是《咏鹅》《春梦》还是《漫长的告白》,总会加入舞蹈。舞蹈是你创作影片时设置的特殊密码吗?我们都会经历某种时刻,有某种情感必须靠唱歌或舞蹈才能得到纾解,拦都拦不住。倪妮刚好有跳舞的特长,她得过江苏省国标舞冠军,虽然很久没跳,但身体的记忆还在,跳舞的基础还在,可以很本能地用舞蹈来抒发情绪。所以我就跟她说,你跳个舞呗——她挺困惑,怎么突然让我跳舞——我说你不是冠军吗?(笑)其实不是表演才艺,那一时刻情感的抒发必须用舞蹈才能实现。阿川跳舞的同时,立春在画外说,阿川的舞蹈以前还是我教的,现在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——他这么说是为了弄点喜庆的感觉,让气氛别那么沉闷。他教她跳舞的记忆一下子就回来了,不需要真的拍出小男孩当年在北京教小女孩跳舞的闪回画面,观众在头脑里也想象得出来,同时可以清楚地交待二人的关系。可是这段关系里还缺少立冬,于是我又加了一段立冬在房间里的独舞,大概是小时候看到哥哥教阿川跳,自己也偷偷学,但性格使然,从来没跟人说过。离开柳川前一晚,他想要敲阿川的门,也没敲响。阿川和哥哥在场时,立冬绝对不会表达什么,立冬的舞蹈也传达了他的性情。舞蹈之中埋藏了剧情线索,并非为了给观众展示才艺,讨观众高兴。这里的舞蹈好像一种仪式,让大家进入时空穿梭的境地。你的作品常常把时间变得空间化,如何看待时间和空间的关系?我们越来越推崇理性,把时间、空间分得越来越清楚,但想想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,肯定是不分时空,混在一起的。不管有意无意,观众看过一部电影,总会对时间和空间产生新的感受,电影的魅力就在于此。银幕上看得见的空间,能承载看不见的时间,即便现实中只在电影院待了两个小时,观众却能感受到时间的特殊流速,几乎过了一生。打破对于时间和空间看似清晰的概念,打破固有的教育和认知系统,建立一种新的时空观——这就是人们一直痴迷电影媒介的根源所在。
《漫长的告白》为什么设置柳川、北京、伦敦这三个地点?我很喜欢柳川这个地名,意思是柳树下的河川,心里会萌发出一种柔软浪漫的情愫。柳树让我联想到一个女孩,有没有可能一个叫柳川的女孩刚好邂逅一个叫柳川的地方?中国百家姓里刚好有“柳”姓,这个故事就开始了。电影里阿川来到柳川的动机也是如此。她在伦敦听到中山大树说“你是我的故乡”,发现自己的名字可以和一个空间直接联系起来,很好奇,就过来看看。拍完之后,我觉得有点恍惚。我的动机好像没那么明确,另一种想法冒出来,也许这个叫柳川的地方一直在等着这个叫柳川的姑娘。空间和人由此产生情感上的互换。虽然不是北京人,但我在北京生活时间最久,对那个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有感受,一直想拍,所以把影片的开头和结尾都设定在北京。我正在做的新片《白塔之光》,取景地完全是北京。得知倪妮英语挺好,我就把阿川安排到伦敦去了。(笑)这三个空间里面还有“大”与“小”的问题。北京和伦敦都很大,柳川则是极度的小。将大空间和小空间并置,可以发现人们情感中的变与不变,行为方式、语言方式的更改与延续,很有意思。我第一次到柳川,觉得那个地方很美,安安静静,有点恐怖,因为没什么人。三个主角在柳川街上慢悠悠地走路,没有一点问题,可要是在伦敦那么走,简直是疯了吧?(笑)在北京得等到半夜。所以阿川、立冬、立春那天半夜走到柳川桥头,也说了一句“真像后海”。当时我站在那儿,就觉得真像后海。这时两个空间合为一个,空间和空间之间的关系也得以显露。空间的变化给人内心带来的变化,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。在片场有没有什么诀窍,帮助你把过去的记忆和感受即时调取出来,让它们彼此交融?这些结合,并不来自我每天刻意的观察,也没什么诀窍。要在世界上找一种没有的东西,就叫诀窍。(笑)到了拍片现场,这些感受、记忆会本能地浮现出来。我在柳川附近来来往往十多年,对那个空间很熟悉,对北京也是一样。把片中主角设置成有类似生活经历的人,这些感受于是自然地勾连在一起。不知道后海的人,可能会觉得“真像后海”这句台词太矫情。所以要问这部电影究竟是给多数人拍的,还是给少数人拍的?既给多数人拍,也给少数人拍,这是我的答案。电影里有每个人日常生活里的情感、状态,也有独属于后海的生活经验、恋爱经验。现在的电影产业,常常把有“后海经验”的人排除掉,把创作者和观众的多样性排除掉,这是很可怕的事情。
相比于写剧本,你是否更习惯从视听层面出发进行创作?对,当那个空间、那些人物的情感用视听语言表现最为恰当时,我才会拍电影。否则干脆写小说算了,小说留给人的想象范围更大。影片的视听语言比较诗意,许多留白又让人联想到水墨画。你是否有意在创作中融入这两种艺术形式?我平时说话习惯留白多一些,这种节奏正好合上那个空间,就这么放进去了。那些说法只能算是马后炮。(笑)一开始我并没有清晰的设计方向,对于既往电影,也不会做什么总结,拍完就不再是我能控制的东西了。相比于情节或人物,你为什么会对空间如此敏感?是否会尝试在架空的,或者如梦境一般的空间里拍电影?与空间相比,我对故事兴趣没那么大,我不喜欢坐在书桌前编一个故事。一个具体的空间,才能显现出具体的人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、不同关系结成的情感。我愿意在实体空间里,寻找时间的痕迹、情感的层次,让我的故事飞来飞去,让时间与空间混为一体。完全凭空创造一个空间、时间的概念,不大符合我的创作习惯。拍摄一个具体的时空,会不会担心跟观众的感觉有出入?可能观众也去过柳川,觉得你拍的不是他心里的那个柳川。开始创作的时候,根本想不起来观众的。(笑)拍完之后,电影里流露的情感可能刚好勾起一些观众记忆中的时间和空间,甚至和他的时间和空间重叠在一起,那就找到知音了。找知音是最难的一件事,我很期待找到一些知音。
你拍摄过一部纪录片《风景》,从拍摄虚拟的角色转为拍摄真实的个人,有什么不同的体会?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拍摄方式完全不一样。剧情片借由演员扮演虚拟的角色,他们经过特殊训练,对情感伤害有一定的承受能力。虽然导演让演员哭的时候,他也很难受,但拍完会有一种满足感,完成了自己的释放和表达。纪录片则不同,人家会腹诽“我招你惹你了,你就把摄像机怼到我面前”,对道德感的要求非常高。拍完真实的人,对后续创作剧情片时指导演员或选角方面,是否有启发?完全没往这方面想,拍完以后特难受,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拍纪录片。当时只拍了一天,晚上跟学生们开会,讨论要不要算了,别再打扰人家了。但这片是受全州国际电影节“三人三色”项目委托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。最后我们选择了一种最不打扰人家的方式,在打工者、工厂老板、路人等等所有相关方都同意的情况下,我们才开机。因为那个地方被太多人拍过了,许多拍得还不错,会公映,观众看完都去骂工厂老板,导致许多打工者被开除。你拍完没关系,他生计却没了。那是我第一次明确设计一个主题,才开始拍的电影。我只问一个问题:“到韩国之后,晚上睡觉时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什么?”工厂主、打工者都傻眼了,说你真的只问这一个问题吗?我说真的只问这一个问题,他们都很感动,觉得哇你们这群人居然还会关心我晚上做什么梦,所以都回答了很多。其实晚上做的梦和跟现实之间,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可以看出一个人情感的变化。这样完全限制自己,才拍出来一个纪录片。
你曾在韩国任教,也在国内指导过许多青年导演,你觉得中韩两国的青年导演有什么差异?虽然文化传统、制作环境有差异,但本质上是一样的。人是被空间和环境所决定的动物,在既有的环境里做到最好,一定能崭露头角。《小城之春》创作的年代,左翼右翼都不待见它。抗战胜利不久,拍一个破败的爱情故事,谁要看?可是那些狂欢、愤怒的情绪是非日常的。我们需要经历非日常的状态,但最终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中去。费穆真是迅速冷静下来,拍出《小城之春》。现在再看,恰恰是那部电影的质感才展现出那个时代的质感。一部电影拍完,观众掌声雷动,导演当然高兴。但这些光辉很快会稀释,消失得一干二净。鼓掌少的时候也要淡定,只要踏踏实实,让自己的真情实感与电影空间发生化学反应,不管过了多少年,总会找到知音。训练营的意义类似体育锻炼,短时间高强度的训练,可以把创作者的耐力和速度提上去,对以后拍片好处良多。这样的机会很少,值得珍惜。成熟的导演早已适应电影工业流程,他们有完备的团队,充分的准备,有个想法就直接进组拍片,没什么问题。新导演则不同,他们还没学会如何面对无数的突发状况,需要锻炼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。FIRST训练营规定只有三天时间拍摄。在如此受限的时间、空间里,如何找到最好的切入点、最好的触发情感的通道,需要创作者迅速做出决定。作品的好坏不是由拍摄时间长短决定的。一部电影背后有无数人、无数设备支持,导演很容易变得傲慢,忘记节省。如果太执着于个人野心,电影很容易脱离生活本质。导演的心一定要沉静下来,不要浪费,这样可以更好地实现对空间的把握、质感的追求、人物情感的表达。导师团只是建言献策,最终做决定的是七位导演。我会把自己所有的想法老实告诉他们,能接受多少就是缘分问题了。各个剧组有这么多经验丰富的导师帮忙,学员也感谢,但我觉得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,还真不好说。(笑)说实话,我从他们身上“偷”了很多青春气息。电影靠的就是真实和青春。以前我没太关注青年和电影之间的关系,自己拍片就行了,想那么多干嘛?经历训练营之后,我感受到他们在限制条件下激发出的潜力、创作的激情、充满朝气的新鲜的想法,发现电影、青春和青年有很大关系。我现在觉得,青年好,电影就好;电影好,青年会更好。过去十年你带着学生拍了不少低成本电影,对于低成本电影的剧本创作、制作、发行等方面有何心得?不管成本大小,实事求是最重要。很小的空间也可以拍出整个世界,就看导演功力如何。小成本电影看似不易承载创作野心,却能在情感、精神层面上不断拓展,不受很多工业上的束缚干扰。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,民间智慧早就告诉过我们,可我们老是忘记。不单是电影,所有艺术创作的根基都是情感,情感是最重要的。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花生剧本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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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剧、导演,1962年出生于吉林,朝鲜族人,曾任韩国延世大学教授。作为极具作者性的中国创作者,他的电影在过去二十年间先后入围威尼斯、洛迦诺、戛纳、柏林、釜山等世界顶级电影节,荣誉丰硕。长期以来,张律在中国、韩国、法国多国制片体系共同协力下制作电影,游走在不同亚洲国家,在地理界线两端穿梭,在不同文化、政治、情感空间中探索。过往作品包括《庆州》《春梦》《咏鹅》《唐诗》《芒种》《沙漠之梦》《豆满江》《胶片时代的爱情》《福冈》等。《漫长的告白》已累计入围十二大国际电影节,最新作品《白塔之光》正在制作当中。
《漫长的告白》由峨眉电影集团、北京欢喜首映、成都青春海秀、午夜失焦出品,成都青春海秀发行,华夏电影发行有限责任公司联合发行,今日起正式全国公映,猫眼、淘票票已同步开售。如果您看完这部电影仍有疑问,可以在本文评论区留言,我们将选择3个问题统一发给编剧寻求答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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